01
不得了的事儿,西门庆死了,清河县轰动了。
死的时候,西门庆是正五品提刑官,实权派,又是巨富,产业遍及全县。清河县的百姓,吃喝拉撒都绕不开西门大官人,吃饭要去他家米店,穿衣要到他家布店,生病吃药有西门大药房,避孕生孩子流产有西门专科医院.......就连看完病家里揭不开锅了,也可以到西门当铺里变卖家当,保证价格不透明,童叟都欺负。
觉得被欺负了,那也是到西门庆的衙门里去喊。想换个衙门到县太爷那边?知县跟西门庆好得裤子穿同一条,都是一样的。
西门庆每天骑着高头大马去上班,路上的人远远望见他,都要忙不迭打躬作揖道感谢。
可是西门庆突然死了,消息传开,清河县的百姓到底是当众落了几滴眼泪,暗地吃多了几碗饭,无从统计,没有记录。但是富丽堂皇的西门家,那真是哭声一片,从夫人到丫鬟,从管家到小厮,都换上白花花的妆束,全家恸哭尽缟素,连后院的狗都哭红了眼。
西门家的不幸事,一声声哀悼劝慰鼓励加油,一张张流着泪和鼻涕的脸。话从嘴里说,泪在脸上流,但在心里,到底是痛不欲生还是乐得飞起,大不相同。
02
吴月娘是真的在哭,虽然比不上祥林嫂哭儿子那样哭到疯癫,但她知道,风光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。
那种风光,不是有钱就能买到的。就像逢年过节,多少亲戚朋友来走动,多少街坊邻居来磕头。她带着诸小妾去外面吃酒,前头有衙役开道,后面有小厮吆喝,宽大的轿子浩浩荡荡抬过去,风光真是好。
入席吃酒,必是首座。来敬酒的排队排到胡同口,好话甜话变着花样,恭恭敬敬礼节周全。每出趟门,吴月娘回家都直喊累,抱怨着都太热情,自己吃不消。心里却是受用得很,筹划着下一次的出门。
但西门庆死了,吴月娘知道,她以后是出不得门了。出了门,也遇不到有礼貌的人。那些清河县的乡里乡亲,再见到她,不仅会突然忘记了讲礼貌,还可能来骚扰、来调戏、来碰瓷......甚至来个加速跑窜到她面前,抢过她的名牌包包就是一溜烟。
她去告官,击鼓鸣冤,知县说头疼,今天不上班。这还算讲义气的,要是落到西门庆的拜把兄弟吴典恩手里,非定个无事兴讼诬告良民的罪,不花个千八百两银子别想出来。
就是欺负你,怎么样?守着一大堆钱的孤儿寡母,不欺负你欺负谁!
这个道理,西门庆自然也明白,临死前就嘱咐吴月娘,把该关的店都关了,公司也别开了,股票也别上市了,夹起尾巴,一总躲在家里发呆。
古人言:尾巴翘起来容易夹回去难。
这一点从生理学上可以解释得通,尾巴翘着,屁股迎着风,凉飕飕的,又畅快又卫生;一旦夹起来,屁股搔痒,心里窝囊。
这个道理,吴月娘也明白。既然明白,当面对西门庆的尸首,她怎能不心酸,眼里的泪珠,怎能不哗哗如雨下,是在哀悼西门庆,更是在哀悼她日后的艰难。
03
潘金莲哭得比吴月娘还厉害,这个很可以理解,因为论与西门庆的亲密度,潘金莲胜过吴月娘百倍。
百倍一点儿都不夸张,西门庆就喜欢在潘金莲房间里泡着,尤其是李瓶儿没来之前和死了以后,每次回家,西门庆也就到正房那里坐一坐,屁股没坐热,就挪到潘金莲房里吃喝拉撒睡了。
西门庆身体的每一个毛孔,潘金莲都清清楚楚。当西门庆被伺候到最舒服的那一刻,抱她在怀中,也曾海誓山盟,把甜言蜜语恨不得刻在匾上:我是最爱你的,我做什么都是为了你的,我的荣华富贵都是你的。
刚听的时候,潘金莲也着实感动,然后使出浑身解数,把西门庆再伺候一遭。可是听得多了,味道就不对了。尤其是西门庆光说不练,家里一点点有油水的差事都不交给潘金莲。
潘金莲抱怨,西门庆就敷衍:哎呀,你管哪些个干什么,又花心思,又劳身体。
但潘金莲知道,那些个管事的都富了,管伙食的,自己吃成了胖子;管接待的,浑身绫罗绸缎;管盖房的,私下里宅子起了好几所。只有她,什么都没有。
潘金莲什么都没有,这一点在西门庆死后得到证明。她被赶出去,只带了随身的几件衣服首饰,房子不是她的,柜子不是她的,库房里的金银财宝没她的份儿,就连跟西门庆滚了好些年的床和床单,她都没有半毛钱的所有权。更过分的是,吴月娘还要卖她八十两银子。
所以,潘金莲的哭,应该是真的,只是持续比较短。她是个聪明人,哭一会后抹抹泪,总得为自己找条后路。于是看中了西门庆的女婿陈敬济,两个人眉来眼去勾搭成奸。
这一段感情,虽然不成体统,有违人伦。但从感情真挚度上来说,陈敬济是真爱潘金莲。
他不惜与丈人家闹翻,不惜欺骗亲妈搞来银子,就在日月兼程风雨无阻赶回清河县要替潘金莲赎身的时候,她已经死了。从此,陈敬济恨死了西门家,事事报复,绝不原谅。
在男人的夹缝中艰难讨生活的潘金莲,没法对西门庆之死过度悲伤,看似无情,实则无奈。
04
比潘金莲哭得更厉害的,是李娇儿,这让人很是奇怪。因为西门庆活着的时候,已经有年头没进过她的房间了,连家里的小厮都纳闷,大官人当初为嘛要娶她,娶进来为嘛。
想娶就娶,西门庆不缺这碗饭,正好李娇儿数学挺好,让她管管账目吧。虽然备受冷落,但李娇儿暗中留意,把西门庆的家底摸了个清清楚楚,然后等待时机。
西门庆一死,全家上下乱成一团,人人哀嚎。李娇儿哀嚎的声音最大,悲天地泣鬼神,用刺耳的让人不敢靠近的哀嚎声,掩盖住娘家人悄悄摸进来搬东西的杂音。
跟潘金莲不同,李娇儿是有娘家人的,娘家开着清河县最大的娱乐会所,在西门庆的照顾下已经上市。李娇儿的侄女,是西门庆最喜欢的妓女;李娇儿的兄弟,常在西门庆酒席上走动;李娇儿还趁空勾搭上了吴月娘的哥哥吴二舅,珠联璧合,趁着家里忙乱,有人放风,有人吹哨,有人雇好马车可劲儿地搬。
注意,必须是马车,因为马不爱说话,如果是驴车,不小心喊一嗓子就全露馅。
西门庆丧事大操大办,办了几十天;李娇儿哭红了双眼,哭哑了嗓门,哭得蓬头垢面人人可怜。其实最可怜的,是半夜里拉东西的那匹马,活活累了几十天。
等到正主子吴月娘回过神来,发现家里已经空了一半。
怎么办?告官,前面已经说了,不灵,越告钱越少;找李娇儿对质,没证据,家里的监控不巧坏了;干脆撕破脸闹起来,更没戏,人背后有娘家,实力雄厚。
没法办,吴月娘只能砸掉牙齿往肚子里咽,恳请李娇儿收拾好行李,回娘家吧。
05
塞翁失马,焉知非福。
西门庆死了,李娇儿发了。